一个校园欺凌者的杀人回忆:因为被欺负过,学会了欺负别人 | 谷雨实验室
◇ 肖宇和别人打架留下的伤疤。
看着哥哥被一群人打倒在地,肖宇冲进人群,拿刀捅了一个人。他确信刀刺进了一个人的身体,但没来得及细看。他和朋友赶紧逃离现场。“杀了他之后,直到我在法庭上,法官把尸检报告拿出来给我看的时候,我在那些照片里才看清他长什么样子。”那张脸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记忆里,连同刀刺下去的伤口和留在现场的血迹。
一个校园欺凌者的杀人回忆
撰文/罗京运
摄影/吴家翔
编辑/王怡波
肖宇(化名)有时候会觉得,被警察带走是命运跟他开的一个玩笑。
2009年愚人节凌晨,他还在睡梦中,3名警察敲开家门。
“你是肖宇?”来人问他,他迷迷糊糊地点点头,瞬间被另一个人反错双手摁倒在地。
家人一脸错愕,才得知他涉嫌一宗命案。一天前,他领着一群兄弟跟另一群人在街头打架,失手致一人死亡。他那时候还不满十七岁。
肖宇生于1992年。2017年初春,他已结束6年刑期,被释放一年多,正在杭州艰难打拼。我见他时,他始终戴着一副黑框眼镜,穿衬衣西裤。“是不是和想象中从‘里面’出来的人不同。”他指了指自己的眼镜,调侃自己,“看起来有点斯文。”
◇ 服刑结束后在杭州创业打拼的肖宇。
他从小就带着一副眼镜。“文文静静,不爱说话,不爱惹事。”典型的乖孩子模样。
他刚上初中常被别人欺负,忌惮对方发出的威胁,藏在一副眼镜背后的眼神充满恐惧。
后来他在学校认了一个大哥,跟在身后寻求保护。到了他的高中时代,他奉行“霸蛮”之道,在高一开学的两个月里频繁打架,打成了校园里的老大。
“只有我欺负别人,谁见着都要敬三分。”从眼镜透出的目光已大不一样。
“最凶狠的表情其实是面无表情。”肖宇试着在脸上摆出一个过去的表情,他侧着头,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前方。但脸上集结起来的严肃很快因自己的笑场被冲散。
那股狠劲最后一次出现是在2015年底。
那年九月,他才从湖南省未成年人管教所出来,尝试融入社会。他做过几份临时工,借此打发时间,马马虎虎地活着。
湘江上已见缭绕雾气,天气转冷,肖宇决定去创业。
他拿着创业计划四处参加宣讲,希望获得投资由此开启自己的梦想。在一次前往宣讲会的途中,装着创业项目书和其他资料的背包掉在一辆出租车上。他费劲周折通过出租车公司找到司机的电话。
电话接通,司机开出的条件是先给好处费再还包。肖宇表面上答应,约司机见面。实际上他想通过沟通让司机把包还给他。
见面后,司机执意必须兑现付钱的承诺。肖宇感到愤怒。
他站在马路上,把司机和那辆出租车堵在车流之中。司机也不像是想要息事宁人,扬言要揍他。肖宇感到自己被欺辱,他彻底被激怒,站到那辆出租车的前盖上,用过去那种凶狠的眼神盯着对方。
“有本事从老子身上压过去,不然我就把你车子砸了,反正我身上已经有一条人命了,也不亏。”
围着看热闹的人在嚷嚷,车子的喇叭不停嘟。肖宇起初不怕,自己年轻,胜算很大。那股愤怒在他的大脑里撺掇起过去那些打架的记忆,眼见着越来越膨胀。
他快要失控了,大脑忽然闪过失去自由的那几年,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了,愤怒顷刻间消散。
他给未管所一个和他熟识的干部打电话,寻求帮助。对方匆匆赶来,将这场矛盾平息下去。
肖宇最终拿到了背包。
出来之后,肖宇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人区别很大。起初,他以为是外形,后来和刚出来的狱友见面,才意识到,那种差异体现在与人交流时,言语和表情上流露出的畏缩气质。
◇ 长沙青少年保护家园。肖宇回到湖南,看望曾经帮助过他的孟繁英。
“一眼就能认得出来,藏都藏不住。”肖宇说。
“你说错话,做错一件事,会给你带来很大的惩罚。比如挨整,或者减不了刑。”肖宇在未管所学到的处世之道是,说话做事都要先观察,由着性子行事没有任何好处。
在肖宇恢复自由的日子里,日常所生的“愤怒”也一点点消失。
在肖宇的高中时代,他行事爱凭意气,和别人打架从未低过头。
他喜欢同年级的一个女生,因此惹怒一个社会上的混混,结下恩怨。对方传话过来,要“解决”这件事。
“你不来,老子以后见你一次,打你一次。”
这种狠话肖宇不在乎。那时候,他自认在学校里混得不赖,很多男生都喊他“宇哥”,无人敢惹。
到了约定的日子,他带着十几个学校里的朋友,空手赴约。对方带来的人不到他的一半,但都拿着铁棍。
“人家是混社会的,气势都不一样。”肖宇最后被对方打得很惨。对方让他跪下,他不肯。一个混混拿着铁棍砸在他的膝盖上。“哐”的一声,他双腿一软,身子下沉,整个跪了下去。
打架的地点刻意选在一处河间空地,临近他的学校,在校学生从教学楼上可以看见这里发生的一切。
这场围殴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。肖宇明白这种行为更多是想要羞辱他。对方让他跪着说“老大我错了”。他怎么也不肯说。
殴打持续了近半个小时,直到后来有人报了警,家长赶来,事件才平息。
事后,肖宇被送进医院,住了3天院。他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年轻人。他觉得那场败仗是他人生中最失败的时刻。他还要变得更强。
“其实人是相互的,你被别人欺负过,自然就学会了欺负别人。因为你想把以前被别人欺负的痛苦发泄出来。”
他初中的时候在学校里常被人欺负,明白其中滋味。
在寝室里,他的私人物品会未经同意被别人拿走,有人骂他或者打他,只能选择忍一忍。平日行事小心翼翼。“就因为我戴眼镜,看起来斯文。”
“变着法欺负我,就觉得反正能吃得住我。”肖宇心里怕,但不敢作声。他不敢告诉父母和老师,因为所有人都在强调要少惹事,认真学习。
有一天夜里,同寝室的人把他的被子和枕头卷起来砸在他的身上。
“敢再进来老子就打死你。”对方恶狠狠地威胁他,让他滚出寝室。
同寝室无人帮他说话,他站在寝室门口,眼泪簌簌往下掉。他在心里想:“凭什么。”可最后不得不默默离开,去隔壁同学的寝室借宿。
他整宿都在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,想到最后,他“彻底死心”,明白了一个道理:人越老实,越被人欺负。
他去结识一位长他三岁的留级生,认后者做了“大哥”。
此后,肖宇跟在这个“大哥”身后,逃课、抽烟、喝酒、去KTV,“有什么活动都参加”。
很快,他和几个同学形成了一个圈子。谁被欺负,另外的人就一起帮着出头。其他同学不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,也不敢轻易反驳他。
他终于有了安全感。
开始欺负别人后,肖宇发现,别人就不再欺负他。
他判断该不该出手打架的标准是“调子”高不高。他看不得别人比他横,这会惹怒他,而惹怒他的人自然会被打,“打到你服为止。”
高一的时候,他和高年级的体育特长生打了一架。那一次冲突过后,他在学校里的地位得以奠定。
他先跟对方动了手,对方又找来人把他拎走修理一顿。双方的恩怨就此结下。肖宇和对方约架,然后又找到初中结识的那个大哥帮忙。
“结果你知道我哥怎么过来的吗?开三辆车过来,两辆金杯车,一辆小车,上面全坐满了人。”
那时,他这个大哥已经辍学,带着一队人马出现在学校门口,把那群体育特长生当场吓跑。
肖宇打电话给对方,对方不敢接。他觉得威风凛凛。从此以后,他在学校名声大噪。
“从我进学校门口,走到我班上的教室,谁见到我都喊宇哥。”肖宇做出一个毕恭毕敬的表情,“就像这样。那时候牛X的不得了。”
“宇哥”的名号传了出去。
他故意顶撞老师,带人抽烟、逃课去外面玩、打架,在高中待了两个月就被开除。
“你能想象我在那两个月里多疯狂吗?”
“我们那时候打架从一层打到五层,就是要在这栋教学楼里称王称霸。哪个班里有人‘跳’的,叫出来先把你打一顿,打到你服为止。”
后来,肖宇看到那些流传于网络上的校园欺凌视频时,如同看着自己学生时代做过的事,他感到熟悉又惊愕。
这些欺凌行为大多数都发生在学校的寝室和厕所、人少的教室和天台,或者是校园附近的空地和巷道。
每次挥出去的拳头都透着一股狠劲儿,看起来像是要置人于死地。而拍视频是为了羞辱,就如同在打人时需要围观者的鼓噪,这会让打人者麻木,屏蔽被欺凌的人流露出的恐惧。
他如今很难再回忆起这些愤怒究竟是从何而来。
“你告诉家长,家长又能怎么样呢,他到学校里来找老师,老师也说没有。”肖宇说。那时候他打了同学,经历最多的就是被学校教务处的老师请过去来一场“无意义”的谈话。
老师也会把那个被打的学生叫过去谈。“说一顿。然后你会觉得你更抬不起头来,因为大家会觉得,这个傻X还去告诉老师。”
肖宇从未因此被学生家长找上门。相反,被欺负的人还要他给他道歉。
“拳头是解决问题的办法。”肖宇说。
在未管所的一个小房间内,狱警要求肖宇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。他照做,随后又被搜了身。掏完所有东西,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一名罪犯。
一名胖胖的警察对他说:“把皮带解了,鞋子脱了,换上这个,然后再拿着这个桶子,动作快点!”
他又照做,换上胖警官手指着的那一双泡沫底布拖鞋。“穿在脚上,轻飘飘的。”
肖宇依照指令,取下皮带,裤子立刻松了下来。他一手提着裤子,另一只手抓着一个卸下了不锈钢提手的桶子。桶子里面放着一块毛巾、一只口杯,还有一个塑料碗和勺子。他拿着东西在一边等着。胖警察突然摘下他的眼镜:“金属的,不能戴。”
肖宇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模糊。
他跟着胖警官走,走过了三道门。视野里的人突然多了起来,但面目模糊,他只看到红色衣服和绿色衣服,还有他紧跟着的黑色制服。
穿过一段十几米的甬道,走到一个十字路口。胖警官带着他继续朝左。路上突然变得幽静,那是一段走廊,只有他们的脚步声,以及左手边分布着的一间间监房。
在第五扇门前,胖警官停下,从手中一圈钥匙中找出一把,打开一扇铁门。
“进去吧。”胖警官对肖宇说,然后扭头对里面喊道,“给你带新兵来了。”
“好嘞!”里面的人热情地应了一声。
肖宇定了定神,深吸了一口气,抬腿迈了进去。
“坐牢是什么?坐牢就是你爸死了你都不能回去拜啊!”他想起港片《无间道》里这句台词。
在此后5年牢狱生涯中,他很少回忆起那些“八面威风”的学生时代。
那时候,他要学着理解监狱里的心计、城府和人情世故。
“这说明你在领导力方面出了问题。”2017年4月的一天,肖宇重回长沙。正开着车,一个创业伙伴的电话打进来,和他沟通项目进展。
出狱后,他在长沙短暂停留,随后前往杭州,加入一个物流行业的创业项目。
这几天,他返回长沙,想将项目带回家乡发展。才离开杭州几天,项目出了一些问题,几名工人要离职。他在那通电话里跟对方频繁提及“KPI”、“项目管理”以及“执行力”。
这些被肖宇归纳为一个人的管理能力。“要做事的人,肯定需要这种能力。”他觉得,自己在这方面的启蒙源自五年牢狱。
他在里面需要长期劳动。起初是被分配到耳机生产的某道工序,“就是耳机里的喇叭那部分。在你面前摆一个塑料盘,上面有一百个坑,我要把金属部件一个一个放在坑里,摆正位置。”
◇ 肖宇(右一)和狱友与孟繁英的合影。
摆好一盘零件,塑料盘被送走进入小一道工序。一个空盘随即出现,等待被他再度填满。这一切都需要在规定的时间完成。
重复这道工序半年多后,因为表现不错,他被挑选出来。先是监督生产,后来,他被管教安排管理整个中队的生产,七八十个人,“负责一只耳机的好几道工序。”
这个过程其实是他被里面的环境逼迫着,“吃下一个一个教训”后,不得不掌握的生存技能。
初进监房,里面的人递给肖宇一份行为规范,要求一晚上背下来,第二天抽查。
那是一张硬壳纸,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。“在押人员行为规范。”纸板的开头用楷体写着。
紧接着是十二条规范,每一条一二十个字。
最后两条规范看着有些奇怪:
“第十一条,看见的没看见,听见的没听见。”
“这是什么狗屁规范。”肖宇心里想。
有人在一旁点拨他,“明天抽背你的时候,你要记住,有一个地方千万不要背原文。”
对方用手在纸板上点了点,指向最后一条:“第十二条,你的是我的,我的你不能动。”
“你要反过来背,我的是你的,你的我不能动。”
肖宇听明白了,但在被监房的狱友抽查时,他还是按照原文把第十二条规范背出来。
他因此被人修理了一顿。被打得厉害时,他冲这群人吼了起来:“你要真够狠就把我搞死吧。反正我也不亏了。”
“犯的什么案子?”要修理他的人停下来问。
“杀人。”
“你杀的?”
“嗯。”肖宇点头。
他在狱中反复做过一个梦:驾着一艘船在海上漂,他小心翼翼,生怕自己落入水中。
“可海面总刮飓风,风全是蓝色,蓝的摄人心魄。当飓风离我越来越近时,恐慌便越来越强烈。”肖宇说,在梦里,他紧紧地抓着船舷,拼命的控制着自己的身体。但最终,还是被打进海里,船翻人亡。
他的判决结果是故意伤害,刑期8年。
在里面,大半时间无所事事。肖宇会陷入到一种失去自由的痛苦中。他整日思索,试图寻找接下来人生的意义,却在面对高墙和铁窗时,跌入困惑和迷茫的泥淖里。
他两只手的手腕处,隐隐可见12个黑色的烫痕——那是他在监狱里用烟头摁在皮肤上形成的。他用它们来提醒自己,什么也改变不了。
那时候,他常常倚在墙角想,自己的人生已经无可救药。
他在狱中收到了朋友寄来的信,起初还看,后来就点一把火全部烧掉。
“你有时候看到这些信会很痛苦。”肖宇语气低沉,“你越看到这些信件,越回想过去,就越意识到,根本回不去。”
“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了,你干嘛去想它。”他说。
这些烧掉的信里,也有肖宇在进来之前喜欢的女孩寄来的。
那个女孩是他高中的同学。两人同乡,对方成绩比他好,一头长发,端庄大方。
进来之前,两人已经互相表露过爱意。她给肖宇写过很多信,鼓励肖宇。但肖宇清楚,“我已经是一个没有了明天的人,撑不起你的未来。”
他想了很多办法让那个女孩放弃他。
在监狱里待到第二年,碰上里面搞帮教活动,表现好的人可以和家人待一整天。肖宇得到这个机会,报了这个女孩的名字。
在活动现场,他和其他罪犯被安排站着,蒙着眼睛。“你们最希望见到的你们的亲人,他们今天来到了现场。”现场的主持人开始渲染气氛,“期待你们摘下眼镜的那一刻,能够看到你最爱的人。”
肖宇摘下眼罩,看到一个陌生人。
这个人是来参加活动的志愿者。他向肖宇描述了那天发生的事情:她忘记带身份证,被拦在监狱外。最后她走了。
“长头发、卷发,穿着裙子,提了一个很大的包。”志愿者跟肖宇描述他想见的人,“长的很漂亮。”
他说,他当时很难过。在那之后,他再没主动联系过她。
2014年,肖宇出狱。他在长沙街头碰到那个女孩,对方急着赶去上班。肖宇陪她走了一段路,然后送她上车。上车之前两人拥抱了一下,结束了那场仓促的相遇。此后,两人失联。
“其实他死的那一天,我也应该要死掉。”
肖宇把自己的人生分成两段,“杀他的那一天”之后,他多活一天都像是赚了。
在后来的五年时间里,肖宇还说过几次“我也不亏”这种话。大多数时候都是被“杀人”这件事困扰着,萌生出强烈的内疚。这种折磨使得他想要自暴自弃。
有时候看守所里的狱友们表演节目,他也混在其中自娱自乐。
有一次,两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模仿女人跳舞。一个男人脱个精光,再穿上一件灰色的V领毛衣。领口往下一拉,变成一件露肩的性感外套。另一个人拿一条碎布裹在胸口,再往里面塞两团卫生纸。
围观的人群中传来尖叫声。“那一刻,每个人脸上都是开心的,没有痛苦,没有忧愁。”
转到监狱后,有一段时间太过压抑,肖宇觉得自己是在苟活。好在吉他帮助他撑过那段艰难的岁月。
“在里面要呆这么长的时间,如果不去学习一门特长,那我出去之后就是一个废人。”肖宇想。
从监房出来,走过一段长廊,会来到一片空地。围墙、铁门和铁丝网切割出两个空间,对面是一栋高楼。未管所的艺术团就在那栋楼最高的楼层里。
“那里面天天都在敲鼓,那时候特别向往。”肖宇在校园里热爱过音乐,喜欢参加文艺节目,唱歌唱得不错。想学吉他,但一直未能实现。
他决定报名去艺术团里学吉他。
艺术团的团长找他谈话。
“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,‘你还有梦想吗?’”
肖宇被这个问题问住了。他自觉内心深藏的一个东西被挖了出来,可转念又觉得,“我一直在外面瞎混,还杀了人。杀人什么概念啊,我得一命抵一命。”
停顿了很久,他还是回答了“有。”
“音乐是一个很单纯的东西。”
吉他像肖宇在监狱里的另一个独立世界,他把大量的时间都投入到练习中,陶醉其中。“在里面,你的人生只有两件事儿。第一件事儿干活,第二件事儿弹琴,没有第三件事儿。”
为了不吵到别人,他在监房外的走廊上弹。那时候他因为加入乐团,可以从劳动中抽身出来,得以每天保持12个小时的练习,整个冬天从未中断。
◇ 在肖宇曾经打工的琴行里,一位女孩向他请教弹吉他的问题。
他每年参加一次吉他专业等级测试。考试当天由狱警陪同,穿着囚服,脚上戴着脚铐,“一到考场,不用介绍,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
周围的人就跟看怪物似的看肖宇。他也用别样的眼神看周围人。“他们自由自在地走,眼前的花花草草,这个世界,这么美好,但它不属于你。”
在这样的心境下,肖宇从六级开始考,2014年9月出狱时,他已经拿下十级证书。
因为吉他,肖宇在狱中的日子大为改观。
他的才华得到体现,越来越受到管教干部的喜欢。他和一个因抢劫入狱的狱友一起创作的歌曲《妈妈,我想你》被未管所选入文艺活动的表演曲目。
◇ 肖宇和狱友在狱中创作的歌曲《妈妈,我想你》。
他的朋友开始多了起来。
19岁生日,他在未管所里的结交的朋友凑在一起给他过生日。里面资源有限,分在不同组的狱友给他东拼西凑,做了十几个菜,买来各种饮料,还有一个蛋糕。
“有30多个人给我过生日。”肖宇说,这和他18岁生日的境况天差地别。那时候,他和两个朋友一起,吃了一顿火腿肠、青菜、榨菜炒出来的大杂烩。
朋友环绕的场景和旧时记忆有些相似。
2014年春天,临出狱前半年,肖宇在那台未管所特批给他创作音乐的笔记本电脑上,开始回忆过去。
他写了十二万字,记录他在校园与监狱里的生活。他在真实的经历中掺杂了一些虚构的情节。比如,那场街头砍杀和随之而来的一场跌宕起伏的逃亡。
几十个手持铁棍和砍刀的人围攻之下,肖宇笔下主人公的哥哥被困住。主人公为救哥哥杀了人。
故事里的主人公逃亡了四个夜晚,来到南方沿海一座城市。在那里生活了一个月才自首。
真实的版本是:
肖宇带着七个人帮他的哥哥平事。但中了对方的埋伏,被十几个人围住。
双方动手。肖宇的一个朋友抽刀出来,但被对方踹掉。大家都去抢那把刀,肖宇得手。看着哥哥被一群人打倒在地,肖宇冲进人群,拿刀捅了一个人。
他确信刀刺进了一个人的身体,但没来得及细看。他和朋友赶紧逃离现场。
那把刀被他藏在衣服里,他事后才发现衣服里面全是血。
肖宇回家,换了衣服和眼镜,留下三封信给家人和朋友。准备逃跑。
他出门剪了短发,又把刀和血衣丢在河里。
坐上一辆大巴车时,他意识到无处可逃。他带着一种“对方可能没事”的侥幸和害怕,返回家中。
他通过一个朋友转告他喜欢的女孩:“我砍了人,我不知道我自己会不会坐牢。”
正好是愚人节的前夜,他收到回信,“不要开这种无聊的愚人节玩笑”。
肖宇在当夜凌晨被赶到家中的警察带走。涉案的八个人在24小时内陆续被抓。
肖宇在小说里写,那个人被刺中之后,瞪大双眼看着他。
“杀了他之后,直到我在法庭上,法官把尸检报告拿出来给我看的时候,我在那些照片里才看清他长什么样子。”
那张脸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记忆里,连同刀刺下去的伤口和留在现场的血迹。
(感谢南香红老师对本报道提出的宝贵意见)